米隆老爹

一个月以来，烈日不停地向广阔的田野喷射出肆虐的火焰，火雨的沐浴使得大地焕发了生机。诺曼底人的农庄在平原上四处散布，被围在一圈圈细而长的山毛榉¹中间，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片小树林。然而当人们走到农庄前，打开天井边的那扇被虫蛀坏的栅栏门的时候，却又会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广阔的花园，因为所有那些像农夫的躯体一样瘦骨嶙峋的老苹果树全都开着花。这些歪歪扭扭的老树干在院子里排列成行，在天空下展开它们那些红白相间的、鲜艳夺目的拱顶。苹果花的香气和敞开的马厩里的浓厚气味，以及肥料发酵后的蒸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中午时分，一家人正在门前梨树的荫凉下吃饭，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大家喝过浓汤之后，揭开了菜盆，里面盛满了马铃薯煨咸肉。

不时有一个女工站起身来，走到储藏饮食的房间里，灌满一大罐子苹果酒。

男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强壮大汉，此时他正注视着房屋边的一棵光秃秃的没有结果的葡萄藤，它曲折得像一条蛇，在屋檐下面沿着墙蜿蜒伸展。

然后，他说：“父亲种的这棵葡萄今年发芽真早，也许可以结果了。”

妇人也回过头来注视着葡萄藤，没有说什么。

男人的父亲就是在这棵葡萄藤底下被人杀害的。

故事发生在1870年的普法战争期间。这场战争以法军在1870年8月2日于萨尔布吕肯地区向普军进攻为开端。可是两天以后，普军就击败了法军，继而在各个战场享受胜利的果实。法军退回国内，转入防御。9月2日，普军在色当包围了拿破仑三世的主力军，俘虏了法国皇帝。后来，普鲁士人占领了整个诺曼底地区。只有法国的菲德尔布将军还在率领北方军进行着顽强的抵抗。

此时，这个农庄上就有一个普军的参谋部。农庄的主人是一个名叫皮埃尔的年老的农民，大家都叫他米隆老爹。米隆老爹接待了侵略者，并且竭力将他们安置妥当。

普军的先头部队在一个月以来一直留在村子里做些侦察工作。十几法里外的法国军队却在村子附近静伏不动，这让村民们提起本国军队就捶胸顿足。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每天夜里都有一些普鲁士的士兵神秘失踪。

所有单独派出去执行巡逻任务的侦察兵以及两三个编成一组出发的战斗小组，从来都没有回来过。普鲁士人对此十分忧虑。

天亮后，失踪士兵的尸体就会暴露在田间、废井旁甚至壕沟里。就连他们骑的马也倒在大路上，喉咙被人用刀割开。

普鲁士人分析了这些暗杀活动的作案手段，认为这些事是同一批人干的，然而案子始终破不了。

当地的居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许多农民仅仅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告发就被普军枪决了，妇女们也被他们拘禁起来。侵略者还想利用恐吓手段逼迫儿童们透露一些情况，却始终一无所获。

某一天早上，人们发现米隆老爹躺在自己家的马厩里，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那是被人用马刀砍出来的。

与此同时，普军在距离农庄几里远的地方发现了两个被刺穿了肚子的普军骑兵，其中的一个手里还握着他自己血迹模糊的马刀。可见他曾经试图用武器自卫过，但却失败了。

一场军事审判立刻在这个农庄前面的露天场地上开庭了。米隆老爹被人带了过来。

米隆老爹当年六十八岁，身材矮小，瘦弱不堪，他的脊梁略微弯曲，两只大手像一对蟹螯。他的头发早已失去光泽，稀稀拉拉，像是乳鸭的羽绒，头皮随处可见；他项颈上枯黄起皱的皮肤露出一根根粗凸的青筋，一直延伸到颌骨里面，却又在两个太阳穴上出现。

在当地，他以性格固执出名。

普鲁士军官让他站在一张由厨房搬到外面的小桌子跟前，前后左右有四个普鲁士士兵看守。五个士官和一个上校坐在他的对面。

上校用法国话发问了：“米隆老爹，自从我们到了这里以后，一直对你很满意。在我们看来，你对于我们始终是殷勤周到的，甚至可以说是亲切体贴的。但是今天有一件重大的案件牵扯到你的身上，我们自然要弄清真相。告诉我，你脸上的那道伤是怎么来的？”

米隆老爹一个字也不回答。

上校接着又说：“米隆老爹，你现在不说话，表明你心里有鬼，但是我希望你回答我，你听见没有？你知道吗？今天早上在农庄附近，我们发现两名骑兵遇害了！真可惜，他们在这个年龄本可以享受更好的生活……米隆老爹，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米隆老爹直截了当地回答：“是我干的。”

上校大吃一惊，他上下打量着这个被逮捕的农民，半天没有说话。米隆老爹脸上面无表情，透着一种农民独有的憨厚，就好像在与他那个教区的神父交流一般，双眼始终不抬起来。但是，普鲁士军官依然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慌张，那就是他仿佛喉咙完全被人扼住了一般，在那儿不断地吞咽口水。

米隆老爹的一家人——儿子、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退到米隆老爹后面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惊慌失措地盯着他。

上校见这个农民不吭声，于是耐着性子又问：“你不说话，难道你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没感到一丝愧疚吗？他们都还年轻，就像你的儿子一样……好了，那我再问你，最近一个月以来，我们部队每天都有侦察兵被杀害，早上就会有人发现他们的尸体，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或者说，你的同伙是谁？”

米隆老爹带着农民那种无动于衷²的表情回答道：“是我干的。”

上校愣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出这么一个干瘪的老头子竟然可以杀掉那么多强壮的士兵。

“所有的人都是你杀的吗？”上校问道。

“不错，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

上校倒吸了一口气。

“你是怎样干的，告诉我吧。”

这一回，米隆老爹的神情倒显得有些紧张。对一个农民来说，用很长的话去讲述很多的事情实在是一件麻烦事。他咬着牙说：“你叫我怎么说清楚呢？反正我当时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上校接着说：“我警告你，你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你还是尽快考虑清楚为妙。告诉我，你是怎样开始的？”

米隆老爹不安地朝他身后正在发抖的家人看了一眼，又犹豫了片刻，然后下定了决心。

“我记得就在你们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夜晚，也许在十点钟，我当时正往家走，看见你和你手下那些当兵的把我的牛和羊都抢走了，顺手把草料也拿走了。我当时就想：‘你们尽管拿去好了，我迟早会让你们都还回来的！’而且那时候我还有别的打算，等一会儿我会对你们讲的。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我发现你们的一个骑兵坐在我谷仓后面的沟边吸烟斗。我摘下我的镰刀，悄悄绕到那个当兵的背后，他一点都没听见。我就像割小麦似的，只用了一下，就把他的脑袋割下来了。那个当兵的当时连叫一声的工夫都没有。你们去池塘里找找吧，我用一只装煤的口袋把他的脑袋和一块顶栅栏门用的石头装到一起了。

“那时我就有了我的打算。我扒下了他的全身服装，从靴子到帽子，全扒了下来。后来我把它们藏到了院子后面那片树林子里的石膏窖中。”

米隆老爹闭上嘴，昂起头，不再说话了。那些普鲁士军官们惊得面面相觑。后来审讯又重新开始了，下面就是他们审讯的结果：

米隆老爹自从在杀了第一个普鲁士士兵之后，就好像上了瘾一样。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些打打杀杀的场面。

“杀光普鲁士人！”他心想。只有既吝啬³而又爱国的农民才具有这种凶狠的、刻骨的仇恨。

正如他说的一样，他有自己的打算。

米隆老爹等了几天。由于他对战胜者表现得毕恭毕敬、殷勤周到，所以普军允许他随意出入，不受约束。他和普鲁士士兵常有来往，为了实施自己的计划，他学会了几句必要的德国话。每天傍晚他总会看见有些传令兵出发，他听明白那些骑兵要去的村落名称以后，就在某一个夜晚出发了。

他从院子里出来，溜到了树林里，进入石膏窖，再钻到窑里那条长坑道的底部，在那里找到了被他藏起来的士兵制服，穿在自己的身上。

后来，他走出树林，在田野里转来转去。为了隐蔽自己，他沿着土坡爬行。任何响动都能引起他的警惕，他就像一个盗猎者那样紧张不安。

到他认为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就来到大路边，躲在矮树丛里，等候着即将出现的猎物。到了午夜时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为了判断前面来的是否只有一个单独的骑兵，米隆老爹把耳朵贴在地上。很巧，米隆老爹听出远方只来了一个骑兵。他立即准备妥当。

普鲁士骑兵带着一些紧急公文飞奔而来。那个骑兵一路上睁眼张耳，警惕周围的响动，生怕中了埋伏。等到相隔不过十来步远时，米隆老爹就爬到大路中央，用德国话呻吟着：“救命呀！救命呀！”普鲁士骑兵勒住了马，看清楚那是一个失去了坐骑的普鲁士士兵，以为他身负重伤，于是滚鞍下马，走近前来，一点戒备之心都没有。

大意的普鲁士骑兵刚刚俯下身查看这个素不认识的人，一把锋利的马刀就插进了他的肚子里。普鲁士骑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死掉了。

这时，诺曼底农民心花怒发地站了起来。为了泄愤，他又割断了那具尸体的喉管。随后他把倒霉的普鲁士骑兵拖到沟边，扔了进去。

普鲁士骑兵的坐骑仍然安静地等候他的主人。米隆老爹跨鞍上马，朝原野疾驰而去。

过了不久，他又发现两个一起归营的普鲁士骑兵。他一边朝他们赶过去，一边用德国话喊着：“救命啊！救命啊！”那两个骑兵认明了军服，毫不怀疑，让他走近些。于是米隆老爹像炮弹一样从两人中间穿过去，一手用马刀，一手用手枪，同时杀死了他们两个人。

随后他又宰了那两匹马，因为那都是普鲁士人的马！这之后，他从容地回到了石灰窑，把自己骑过的那匹马藏在阴暗的坑道中间。他在坑道里脱掉军服，重新换上了自己那身破衣服，然后回家上床，一直睡到天明。

一连四天，他都在家躲避风头。可第五天，他又出去了，并且又用相同的手法杀了两名普鲁士士兵。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每天夜里，这个以杀人为目的的老猎手，骑着马在月光下四处徘徊。他寻找一切能杀死普鲁士人的机会。杀掉敌人后，这个年老的骑手任凭他们横躺在大路中央，自己却回到了石灰窑，藏起了自己的坐骑和军服。

每天中午，他若无其事地带着草料和清水，去石灰窖喂那匹被他藏起来的马。这时他对马是慷慨的，因为复仇者需要用它帮助自己完成重要的任务。

但是就在他被审讯的前一天晚上，他在袭击普鲁士士兵的时候，被其中一个有了戒备的人砍了一刀，正好砍在脸上。

尽管如此，米隆老爹还是把那两个普鲁士士兵杀死了。他还能走回到石灰窑，把那匹马藏进去，并且换上了他的破衣服。但就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越来越衰弱，到最后只能勉强拖着脚步走到了马厩跟前，再也不能回到房子里。

于是，第二天，有人在马厩里发现米隆老爹浑身是血，躺在地上……

米隆老爹讲完这一切后，突然昂起头，高傲地看着那些普鲁士军官。

上校擦着头上的冷汗，问他：“你再没有什么事要交代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说完了。这笔账算得明明白白，分文不少！我一共杀了你们十六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是吗？你可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我又没有向你们求饶。”米隆老爹倔犟地说。

“你当过兵吗？”

“我从前打过仗。我那跟随过拿破仑一世皇帝征讨四方的父亲就是被你们这些该死的普鲁士人杀害的。这还不算，上个月，我的小儿子又被你们这些魔鬼杀害了。我既然杀了你们的人，你们欠我的债就算还清了，咱们现在谁也不欠谁的。”

军官们惊讶得面面相觑。

米隆老爹继续说：“前八个算是替我父亲讨债，后八个算是替我儿子讨债，咱们现在两清⁴了。我并不是存心要找你们的麻烦。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现在你们到我的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样。我已经在那些人身上报了仇，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普鲁士军官们无言以对。

米隆老爹挺起了他那僵硬的脊梁，并且在胸前叉起了两只胳膊，如同一个谦逊的英雄。

普鲁士人窃窃私语了很长时间。一个上尉在一个月前也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这时他站出来为这个崇高的老汉辩护。

最后，上校站起来走到米隆老爹身边，低声对他说：“你听明白了，老头子，现在也许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就是要……”

但这个农民根本不听，他瞪着一双闪着凶光的眼睛，逼视着这个普鲁士上校。这时，微风搅动了他头颅上的那些绒毛般稀疏的头发。他皱起眉头，使得那张被刀划了一道大口子的瘦脸缩成一团，显得十分吓人，然后他挺直身子，吸足了气，猛地向这个普鲁士人啐了一口。

上校气急败坏地扬起一只手，米隆老爹又向他脸上啐了第二口。

所有的军官都站了起来，齐声吼叫着发出命令。

不到一分钟，这个镇定自若的老汉就被普鲁士人推到墙边杀害了。

那时，米隆老爹的子女都惊慌万分地看着他，而他在临死之前还对着他们微笑呢。

注解：

1【山毛榉】几个不同类型树种的通称，尤指山毛榉科。山毛榉科亦称壳斗科，属双子叶植物纲。主要分布在北半球，只有一属在南半球。

2【无动于衷】衷：内心。心里一点儿也没有触动。指对应该关心、注意的事情毫不关心。

3【吝啬】过分爱惜自己的财物，当用不用。

4【两清】借贷或买卖双方款物已经结清，手续已经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