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来

大海用短促而单调的波涛不停地拍打着海岸,蔚蓝色的天空不时掠过一朵朵被风吹送而来的白云。在离海边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子,它坐落在向海边倾斜的山沟里。太阳散发出炙热的光芒,把小村子烤得暖烘烘的。

村口那个屋子是马丹-莱维斯克的家,它孤零零地建在大路旁边。这间小屋的墙是土墙,屋顶是用茅草盖的,上面还长着一簇簇青翠的野草。当地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所渔夫居住的小屋。小屋的门口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小菜地。勤劳的渔夫除了捕鱼,还在菜地里种一些洋葱和欧芹。一道树篱把渔夫的小屋与大路隔开,使渔夫的家显得更加窘迫了。

这一家的夫妇被当地人称为“马丹-莱维斯克”,这个名字是用男主人的名字“莱维斯克”和女主人的名字“马丹”合拼起来的。

女主人结过两次婚,她的前一任丈夫是个名叫马丹的水手。每年夏天马丹都会去纽芬兰岛捕鳕鱼。

马丹两夫妇结婚两年时,已经养育了一个女儿。当载着马丹的那艘渔船失踪时,马丹大婶还怀着六个月的身孕。

起初,和马丹所在的那艘船一同出港的船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按照往常的惯例,马丹所在的那艘船总是晚一点才会回来。

但是,出港的船都回来了,唯独马丹所在的那只船不见踪影。马丹大婶在家心平气和地等待着丈夫。她闲暇的时候就会靠做针线活打发时间。

她的女儿在那些日子里特别烦躁。

“别急,你爸爸很快就要回来了。”马丹大婶这样哄着女儿。

又过了几天,马丹还是没回来。马丹大婶心里有点不安了,但是她依然确信自己的丈夫安然无恙。

马丹是个出色的水手,他在当地的名气不小,人们都称他为“长在水里的马丹”。

“我回来啦!”马丹回家后第一句话总是这样说。后来,马丹大婶养成了一个习惯——越过她丈夫的肩膀看后面的东西。她通常能看到她丈夫身后的地面放着整整一网兜的鲜鱼。

可是,时间过去了很久,马丹也没回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等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是神仙也会坐不住的。

马丹大婶四处打听消息,不过那只船上的水手没有一个人回来过,所以她再也没有得到关于这只船的任何信息。村里人认为这只船肯定遇险沉没了。大海凶险异常,很少有人能在船只沉没后还能活下来。

大家议论纷纷,而马丹大婶深感绝望。按照一般的情况,像这样的家庭失去了男主人,家里的其他人很快就要沦为乞丐了,但她还是咬紧牙挺了十年,一直在等她的丈夫回来。她好不容易才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但始终没有得到有关她丈夫的任何消息。当地一个叫莱维斯克的渔夫见她心地善良,身体又健壮,能够应付贫苦的生活,就向她求了婚。她含着泪嫁给了他。莱维斯克本来是个鳏夫1,带着一个小男孩。马丹大婶在三年中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这三个孩子再加上马丹大婶原有的两个孩子,总共是五个。

他们省吃俭用,艰难地过日子。家里买不起肉,只能吃面包。在冬天刮季风的那几个月里,他们还欠着面包店的账。不过夫妻俩还是设法把孩子们养得结结实实。村里的人都很佩服他们俩,平时谈起他们都说:“马丹-莱维斯克夫妻俩全都是老实本分的人。马丹大婶能吃苦,曾经等了他前任丈夫整整十年,这样的女人不多见了。莱维斯克捕鱼的本领相当棒,一般的渔夫可比不上他。”

这天,渔夫出海捕鱼去了,马丹大婶在家里修补渔网的网眼。那张渔网是棕色的,用了有一些年头。它挂在墙上,好似一张巨大无比的蜘蛛网。小菜地旁边的一把向后倾斜的草垫椅子上,坐着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她背靠着栅栏,正在缝补那些磨破了的衣服。穷苦人家的衣服总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不过女孩对此毫无怨言,因为她已经知道该如何面对贫苦的生活了。

另一个女孩在修补破衣服的女孩旁边,她是前一个女孩的妹妹。此时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不停地啼哭,她只好将他轻轻摇晃,说一些轻柔的话哄他睡觉。婴儿还不会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可不知道什么是富有,什么是贫困。在姐妹俩的旁边有两个男孩,他们一个两岁大,一个三岁大,这时正面对面地坐在地上挖泥土。他们的小手还不够灵巧,却可以抓起泥土,朝对方的脸上扔去。

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那个被哄着睡觉的婴儿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哭声又尖又细,让人心烦。窗台上的猫用爪子把头盖住,仿佛在对婴儿的啼哭声发出抗议。小屋的墙角处生长着一排紫罗兰,好像要给它垫上一道美丽的垫圈。苍蝇们不能容忍这种安宁和谐的气氛,它们在空中嗡嗡地飞舞着,竭力破坏周围的宁静。

突然,在菜地旁边的那个修补破衣服的女孩叫道:“妈妈!”

马丹大婶问道:“怎么了?什么事啊?”

女孩皱起眉头说:“他又来啦!”

女孩的忧虑源于在他们家四周转来转去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上去像一个穷苦人,已经上了年纪。这个人从早上开始就坐在他们家对面的沟边,孩子们送父亲上船的时候就看到他了,这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们家。孩子们回来后,还看见他坐在那里。

这个男人神情沮丧,好像生了病。他坐在那里好长时间,直到看出人家把他当成坏人,才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不过,那个男人才离开一会儿,就又拖着缓慢无力的步子走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坐得那么近,而是选择了一个稍远一些的地方。他坐在那里,好像是专门为了窥探马丹大婶的家。

马丹大婶和两个女儿不由得担忧起来。孩子的母亲是个胆子很小的女人,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唉,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孩子他爸要到晚上才能从海上回来,这个男人会不会有什么企图呢?家里又没有钱,我真不知道拿什么应付他!”

两个女儿看着母亲焦急的样子也很不安。坐在菜地边上的女孩站了起来,说:“他好像认识我们,说不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但是她们的母亲可不会弄错。马丹大婶心里暗想着:“不,不,这个男人绝对不是本地人。”

那个男人像一个木桩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马丹大婶有点生气了,恐惧使她大胆起来,她抓起一把铁锹走到门口。

归 来 - 图1

“您在这里想要干什么?”她大声叫道,为的是吸引村里人的注意力。

那个流浪汉用嘶哑的声音回答:“我只不过想休息一会儿。我妨碍您了吗?”

马丹大婶说:“您为什么老是看着我的家,就好像监视我们一样?”

流浪汉抬头反驳道:“我又没有妨碍任何人,难道在大路上坐一会儿都不行吗?”

马丹大婶愣住了。她无话可说,只好悻悻2地回到屋子里。

马丹大婶觉得这一天过得异常的慢。快到中午的时候,这个人不见了,但是到下午五点钟左右,这个流浪汉又从门前走过。马丹大婶提心吊胆地守着门口,不过整个晚上都没再见到这个人。

天黑以后,莱维斯克回来了,马丹大婶和孩子们把这件奇怪的事告诉给他。莱维斯克用肯定的语气说:“他要么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要么就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

他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躺在床上无忧无虑地睡着了。可马丹大婶却一直想着这个奇怪的男人,他看她的眼神极为古怪。

“他究竟是谁?想干什么?为什么总是在我的家门口附近坐着?看上去他是一个流浪汉,然而,有不开口乞讨的流浪汉吗?”马丹大婶带着这些疑问也睡着了。

第二天刮起了大风,莱维斯克不能出海了,于是就帮妻子修补渔网。说实话,渔夫们都讨厌这种糟糕的天气。

上午九点钟左右,去外面买面包的马丹大婶的大女儿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她神色紧张地叫道:“妈妈,那个人又来了!”

马丹大婶顿时变得不安。她面容苍白,对她的男人说:“莱维斯克,你去告诉他,不要再让他窥探我们了,这个人让我心神不安。”

莱维斯克是个身材高大的水手。他有一张红褐色的脸,一嘴红红的胡子,为了抵挡大海上的风吹雨打,他粗壮的脖子上总是围着一条毛巾。他不慌不忙地走出去,来到流浪汉的身边。

莱维斯克面带笑容,和那个人交谈起来。

马丹大婶和孩子们紧张地看着他们。

突然,那个陌生人和莱维斯克一同向屋子走来。

马丹大婶吓得直往后退。她的丈夫笑着说:“哈哈,你放心吧,他只是有些饿了而已,去拿些面包和酒来。”

这两个人走进屋,马丹大婶和孩子们跟在后面。陌生人在大家的注视下坐下来,低头吃着东西。

马丹大婶站在一旁盯着陌生人,她的大女儿抱着婴儿,和妹妹倚在门上。她们呆呆地看着陌生人吃饭,眼睛里露出羡慕的目光。两个小男孩也不再玩手中的物件,抬起头打量起这个不速之客3来。

莱维斯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问他说:“您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我是从南方来的。”

“像这样走来的?”莱维斯克问道。

“是啊,没有钱,我只能步行。”

“你要到哪里去?”

“我到这里就不走了。”陌生人回答说。

“您在这里有熟识的人吗?”

归 来 - 图2

“可能有。”

他们停止了交谈,陌生人慢慢地吃着东西。

他的脸很憔悴,上面布满了皱纹,一眼望去就知道他经受过很多的苦难。

莱维斯克盯着陌生人,突然问道:“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陌生人表情平静地说:“马丹。”

马丹大婶惊得浑身哆嗦。她上前一步,仔细打量这个人。片刻工夫,她便确定这个人便是自己的前夫。

她低声颤抖地说:“是你吗,当家的?”

马丹缓缓地说:“不错,是我。”

他并没有激动,还在吃着东西。

莱维斯克哪能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不由得结结巴巴地说:“是你吗,马丹?”

马丹回答得十分简单,只有两个字:“是我。”

莱维斯克问道:“你从哪里来?”

“你知道,我常年在海里喝咸盐,可是我出海那一天的风暴特别大。船长正在掌舵的时候,被扑上来的海水吞没了。那真是太可怕了!我虽然精通捕鱼,却并不精通航海的技术。我和大副还有其他人顶着暴雨,奋力掌舵,终于在天亮前使船度过了难关。

“可是,风暴过后,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船被风刮到了哪里。大副对我们说:‘我估计我们在马耳他岛附近,如果我们向西行进,就可以在马耳他岛的港口得到救助了。’

“大家听了他的话,满心期待自己真的会在马耳他岛得到救助。可是,这毕竟是一个幻想,其实我们离马耳他岛很远。

“我们的船在向西行驶了三天以后,由于大副的失误,触礁沉没了。很多人都淹死了,只有几个同伴和我活了下来。我们登上陆地,发现陆地上的植被和欧洲的大不相同,于是便确信自己在非洲的海岸上。我们走进海岸边的密林中,却被突然冲出来的野人捉去。你知道吗?他们足足把我们扣留了十二年!后来,一个英国乘客路过那里,看我可怜,就把我救了出来,带到法国南部,然后我就回来了。”

归 来 - 图3

马丹大婶用围裙捂住脸哭了起来。

莱维斯克犯愁地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马丹问道:“你现在是她丈夫了?”

“不错,马丹。”莱维斯克回答道,“我是她的丈夫。”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吭声。

马丹打量了女主人周围的几个孩子。他指着两个女孩说:“这两个孩子是我的吧?”

“不错,是你的。”莱维斯克回答道。

马丹没有站起来拥抱自己的孩子,只是感叹地说:“我的天,她们长得这么大了!我走的时候最大的一个还很小。”

两个女孩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的生父。

莱维斯克可怜巴巴地再一次发问:“我们该怎么办呢?”

马丹也很为难,他和大家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经过一番思考,他开口了:“还是你来决定吧,我听你的。我不想扰乱你们的生活,不过麻烦的是这所房子。我有两个孩子,你有三个,谁生的孩子就归谁好了。至于孩子的母亲,归你还是归我,随便怎么办我都没有意见。不过这房子是属于我的,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我就生在这所房子里,证明还存在公证人那里,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查看。”

马丹大婶用围裙围住脸,一直在低声哭泣。两个女儿走到母亲身边,不安地望着她们的父亲。

马丹的神色始终很平静。他喝过了酒,吃完了面包,然后放下手中的刀叉,抬起头来问:“我们该怎么办呢?”

莱维斯克想来想去,似乎没有什么好办法。后来,他猛然拍了一下脑袋说:“我们还是到神父那里去吧,他会为我们想出解决的办法的。”

马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他的妻子走过去。马丹大婶扑进他的怀里,激动地哭着说:“我可怜的马丹,你终于回来了啊!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长时间吗?我等了整整十年啊!我可怜的马丹,我以为你一定是死了,我生活起来太不容易了,多亏有莱维斯克帮助我。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很贫困,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马丹啊,我可怜的马丹!”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前夫,过去种种美好的回忆纷纷掠过脑际,她回想起他俩年轻时的第一次拥抱。

马丹也变得十分激动,连连安慰自己的妻子。那两个小男孩见自己的母亲哭了,以为妈妈受欺负了,也一起大哭起来。大女儿怀里抱着的那个婴儿被吵醒了,也尖声哭了起来。

莱维斯克站在门口等候着马丹。

“我们还是先走吧,”莱维斯克说,“等回来后再叙旧吧。”

马丹放开了妻子。马丹大婶对两个女儿说:“你们怎么不拥抱你们的父亲啊?”

姐妹俩走到自己的生父面前。她们见到陌生的父亲并不激动,而是感到有些害怕。马丹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的女儿,像他很多年前做的那样。他用布满皱纹的脸轻轻地在她们脸颊上摩擦了几下。大女儿怀里抱着的婴儿看到陌生人如此亲近自己的姐姐,发狂似的尖叫起来,差点昏过去。

两个男人一起走了出去。马丹大婶搂住孩子们,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现在真是百感交集4,一半原因是为自己能重新见到前夫而高兴,另一半原因是为将来的生活而犯愁。

两个男人走过咖啡馆的门口时,莱维斯克提议说:“我们去喝上一杯,怎么样?”

“好啊,”马丹点点头说,“我赞成。”

他们走进去,在店堂中央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莱维斯克叫道:“喂,老板,我要两杯白兰地,要上好的。你知道吗?十几年前失踪的马丹回来啦!就是我妻子原先的丈夫,他终于回来啦!”

小酒馆的老板把酒杯和酒瓶拿过来。这位老板是一个红脸的胖子,见到马丹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他神色安详地问道:“啊,你回来了,马丹?”

马丹回答说:“我回来啦!”

归 来 - 图4

归 来 - 图5

注解:
1【鳏夫】无妻或丧妻的人。
2【悻悻】愤怒怨恨的样子。
3【不速之客】指没有邀请而自己来的客人。
4【百感交集】无数感想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