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变化
有趣的工匠
我每天开工的时间是早晨六点钟。在市场里我总能和几个有趣的人相遇:长得很像圣人的尼古拉奥西普,不但是一个灵巧的木匠,还是一个幽默大师;驼背的叶菲穆什卡,是个瓦匠;寡言少语、笃1信宗教的彼得,是个石匠,脸上经常带着严肃的表情;英俊潇洒的格里戈里·希什林,是个泥灰匠,脾气很好,大家都喜欢他。
我来市场的次数多了,也就和这些人混熟了。每逢星期天,他们就会到厨房里来,认真而又愉快地谈论着有趣的话题。当时,我觉得这些表情庄重的汉子全是十足的好人,每个人都有着与众不同的魅力,同我常见的那些忌妒心极重的、丑陋的、粗鲁的小市民完全不同。
那段时间,我最喜欢的人是泥灰匠希什林。有一次,我深深地被他的工作迷住了,轻率地要求做他的学徒,从事泥灰匠的职业。但希什林笑了笑,用发白的手指搔了搔眉头,委婉地拒绝了我:“小伙子,做这一行可不容易呀,既需要耐心又需要技巧,你还是再等一两年吧……”随后,他抬起头问我:“难道你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吗?别心急,你在这个年龄要学会忍耐,任何工作都需要你克制自己,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我不知道他的话对我有什么用处,但我还是对他心存感激。
市场上的人每逢星期天的早上就到老板家里来,围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一边等老板出来,一边谈着有趣的闲话。老板走过来,会先同大家打个招呼,显出一副热情的样子,然后握着大家结实的手,在桌子的首席坐下。接着,他便往桌子上摆上一个算盘和几叠钞票。工匠们也把自己的账单和弄皱了的工账簿放在桌上,开始计算一周的工钱。
老板不甘心支付给他们全额的工钱,就巧立2名目,不是指责某人偷工减料,便是指责某人做工不细致。可工匠们也在算计老板。有时候,他们会激动地大声争吵,但很快又会握手言欢。
“亲爱的,你简直是天生的滑头啊!”大家对老板说。
老板笑嘻嘻地回答:“哈哈,你们这些老狐狸也不傻呀!”
我在市场里的工作,就是监督这些工匠,防备他们偷盗钉子、砖头、木板之类的东西。他们在老板的工程以外,都有自己的私活儿,所以每个人都想从我身边偷些什么。
工匠们对我还算客气。但希什林找了个机会,私下里对我说:“你还记得想给我当徒弟的事吗?可是现在不一样,你变阔了,都能管我们啦!”
这个职务让我感到很尴尬,我怎么好意思管理这些有趣的人呢?而且我还要把他们当成小偷一样管理。奥西普很快就看出了我的困境,他找了个机会,私下里对我说:“年轻人,你和我们板着脸是没有用的,懂吗?”
我虽然对管理一窍不通,但也感到这个老头知道我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于是我打算同他好好地谈谈。
奥西普把我拉到静僻的地方,悄悄对我说:“你要想知道怎么管理人,我就告诉你,我们当中最能偷的人就是彼得了。你想,那家伙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能不贪心吗?你得好好盯着他。彼得很危险,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什么东西都偷。不过你要和他做朋友倒不困难,他脾气很好。叶菲穆什卡和彼得一样,也是个很好的人,对你没什么害处,而且他还很聪明。至于格里戈里·希什林,这个人你一眼就能看穿,是个利他主义者。他总被别人骗,自己却不会骗人,头脑也很迟钝……”
可是,奥西普虽然让我提防彼得,彼得也反过来让我提防奥西普。我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
老板每天给我五戈比买面包,这根本就不够我填饱肚子的。工匠们可怜我,管我早饭和晚饭。有时,工头也请我喝茶。我十分感激这些人。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那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和引人深思的言论。我熟悉宗教书,这使他们很感兴趣。
我对他们说,我有一本专门讲木匠的书。这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奥西普是对这本书最感兴趣的一个。他从我手中拿过书去,翻了几页,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问道:“这本书写得真像回事儿!不知道是谁写的——是贵族吗?我想准是的。贵族和当官的,什么事都知道,连上帝没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他们真是无所不能啊!”
“喂,奥西普,上帝才是全知全能的啊!”彼得提醒他说。
“上帝才不会理会我说的话呢!如果他足够英明的话。他只不过会在我的秃头上撒下一小片雪花或者一点儿雨水。你放心吧,上帝是宽厚大量的,也无暇和你纠缠琐事。”
一天,收工后,我和工匠们去奥西普那一组吃晚饭。吃过晚饭,彼得带着他的徒弟阿尔达利过来,希什林带来一个名叫福马的小伙计。工匠们在寄宿的工房里点上煤3油灯,让我为大家念书。大家一动不动地听着。我念了不久,阿尔达利昂就烦闷地说:“咳,真无聊,我去睡觉了。”
说完,他就打着呵欠走了。格里戈里也没挺多久,很快就睡着了,张开嘴,打着呼噜,睡相很丑。再往后,所有的工匠都睡着了,可是彼得、奥西普、福马三个人仍然兴致十足,围在我身边,全神贯注地听我念书。我刚刚念完书,奥西普就把煤油灯吹灭了。我抬起头望了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发现时间已经快到半夜了。
彼得在黑暗中发问:“人们为什么要写那么多书啊?”
“我看还是明天再说吧。”奥西普劝他说。
彼得重复了自己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能不能解释解释?”
“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奥西普躺在板床上,闭上眼睛说。我和福马也迷迷糊糊地躺在板床上准备睡觉了。
“要是写反对社会的,那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社会并不会因此变得好些。”彼得固执地说。
“唔……”奥西普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好,睡觉吧……”彼得无奈地说。
复杂的奥西普
我总觉得,奥西普汇集了司炉工雅科夫、外祖父、古董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厨师斯穆雷身上的优点。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自己记忆深处的人们,另一方面又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他的形象。奥西普是个有意思的老头,白天他在劳动的时候,思维清晰、目的明确,让大家都能理解他说的话。休息的时候,他的思维就开始发散了。尤其是在夜间,他会说出一些发人深思的话。可是我始终弄不明白奥西普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知道哪一种思想对他而言是最珍贵也是最有意义的。
我认为奥西普是个十足的智者,似乎要比我出生以来见过的一切人都要聪明得多。我努力地想看透这个人,了解这个人,可是他总是那么难于捉摸。可以这么说,我找不到真实的他,不知道每天面对我的他是不是他本人。我可以信任他吗?
当时我很迷茫。我记得他曾这样对我说过:“你认为在你面前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吗?你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真正的我。”
我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了解这个老头,发掘他的心灵,已经成为我渴求的目标。
他虽然难于捉摸,但却始终如一。在反复无常的人们中间,他总是能坚定地捍卫自己的立场和做人的原则。他这种坚定的人生态度使我深感佩服。
我知道有些人的意志不够坚定。他们像变戏法一样,可以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反复无常的人我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人们身上种种无法解释的变化,使我研究人类的兴趣慢慢地消失了。
阿尔达利昂的沉沦
七月初的一天,一辆破马车来到我们的工地上。
一个喝醉酒的汉子坐在车夫台上打着饱嗝。他没戴帽子,嘴唇受了伤,满脸长着胡子,看上去面目阴沉。马车里面,喝醉的格里戈里·希什林摊开了身体,和一个长着红脸的胖女人并排躺在一起。胖女人头戴一顶缀着红带子和玻璃樱桃的草帽,一只手举着一顶洋伞,赤脚穿着橡皮套鞋。她挥舞着洋伞,笑得浑身直颤,大声叫着:“真见鬼,市场怎么没有好看的节目呀?休息的时候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呀?”
格里戈里从马车上爬下来,坐在地上。看上去萎靡不振的他眼泪汪汪地向工匠们诉苦:“各位工友,我对不住你们了,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们的!”
格里戈里是工地上的工头,最近消失了一段时间,他的徒弟福马担起了工头的重任。
格里戈里继续说:“各位,饶恕我的懈怠吧!你们知道,人的生命终究都会结束的,如果我们不及时享乐,还有什么意义呢?”胖女人等他说完话,就发出一阵骇4人的大笑,仿佛在嘲笑一脸严肃的工匠们。车夫沉着脸叫道:“快上来,开车啦!咱们走吧,马站不住啦!”
拉车的是一匹衰老的劣马。它满身大汗,不比出土的陶马漂亮多少。人、车和劣马凑在一起,显得十分可笑。格里戈里的徒弟们望着自己的工头、打扮一番的女人和傻头傻脑的车夫,不禁哄然大笑。
只有福马一个人没有笑,他同我并立在铺子门口,低声说:“格里戈里发疯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么胖的老婆。”
车夫连声催促着要走,胖女人从马车上下来,把格里戈里扶上车,对车夫说:“走吧。”
徒弟们善意地拿工头开玩笑,向他表示祝贺。后来福马喝了一声,大家又做起工来。看来,福马见到他师傅的丑态,心里很难过。
“这个工头名不副实!”他咕噜着说,“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又要回乡下去了,看来是熬不住啦……”我替格里戈里难受:他和那个胖女子在一起,实在不般配。
我经常想:为什么格里戈里能当工头,而福马却只能当伙计呢?
福马是个相貌端正的健康青年,如果肯好好打扮,就和贵族公子一样。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一说话就带着严肃的表情。他有点文化,会算账,也懂些管理的技巧,但做起工来总是一副消沉的样子。
“工作永远都干不完。”福马经常无奈地说。
福马鄙视书籍,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书都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杜撰出来的。他对世俗的事很感兴趣,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一定会寻根究底。他是个自我主义者,一切事物都拿自己的尺度去衡量。
有一次我对福马说:你可以去当工头。没想到,他居然懒洋洋地说:“要是一下子能挣大笔的钞票我也就屈尊干了。为了赚一点小钱要管那么多人,可真够麻烦的。”
几年以后,我在报纸上发现,福马因为盗窃未遂而被捕了。
特别使我震惊的是石匠阿尔达利昂的经历。他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也是最能干的人。这位四十岁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样的怀疑——为什么他不当工头,却叫别人当?他几乎滴酒不沾,做工很有一套,也热爱自己的工作。砖头在他的手里,就跟红鸽子一样飞舞着。彼得体弱多病,头脑迟钝,哪能和他比?关于工作,彼得说过这样的话:“我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
阿尔达利昂工作时总是精神十足,一边砌着砖头,一边喊:“喂,大家加油!”
阿尔达利昂对大家说,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去,因为他的一个姐夫在那里包下了一个建造教堂的大工程,要他去当监工。
“我已经决定去了,我喜欢造教堂。”说着,阿尔达利昂又向我提出建议了,“你同我一起去好吗,老弟?在西伯利亚,识字的人很有用处,到了那边,识字的人都是宝贝。”
我答应了。他就点头说:“我是认真的,不是说着玩的……”他一向把彼得和格里戈里当成小孩戏耍。他对奥西普说:“大家都是吹牛的家伙,总想向对方证明自己聪明。”
奥西普含糊地说:“这有什么办法?炫耀是人的本性啊!”
“大家有难处都求上帝,赚了钱却默不作声,这对劲儿吗?”阿尔达利昂不肯甘休。“我真觉得这里很无聊,想跑到森林旷野里去……等春天到来,我就去西伯利亚接活……”工人们很羡慕阿尔达利昂,对他说:“我们要是有像你姐夫那样的靠5山,也不会怕这怕那的了。”
到了星期日,阿尔达利昂忽然不见了。他离开了工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家找了他三天都没找到,于是不安地推测着:
“难道他被人杀死了?”
“也许他游水淹死了?”
后来,叶菲穆什卡找了他几天,终于找到了。我们问叶菲穆什卡阿尔达利昂在干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阿尔达利昂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一起。”
“不可能!”彼得不相信地喊叫了一声。他怒冲冲地想把阿尔达利昂“解救”回来,却被阿尔达利昂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过了五六天,阿尔达利昂来做工了,但没过几天又不见了。等我再碰见他的时候已是春天,他早就沦落成了流浪汉,在码头上给木船敲冰。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很高兴,一起到小吃店喝茶。他一边喝茶,一边向我夸耀说:“你还记得吧?那时论做工的手艺谁也比不上我。说实话,我是那一行的能手,挣几百卢布也不算一回事……”
“可是你没有挣到呀。”
“当然了,”他扬起头大声说,“因为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他在吹牛,可是小吃店里的客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话。
“你还记得彼得吗?记得他说过的话吗?我可以告诉你,他说咱们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做的却是木头棺材。你看吧,人生就是这个样子。”
我说:“彼得得病了,他怕死。”
阿尔达利昂生气地说:“我还有病呢!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长得不对劲儿。”
每逢星期日,我就去城外的百万街逛逛,无家可归的人都在那里聚集着。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尔达利昂从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慢慢地变成一个颓废消极的人。一年以前,他还乐观向上,现在却好像变得脾气急躁。他走路的样子像是流氓,大摇大摆不说,还用旁若无人的态度斜着眼瞅着别人,好像谁都能得罪他似的。他不以自己的新形象为耻,反而得意洋洋地说:“瞧啊,只有在这儿我才受人重视呀!”
他把流浪汉当成好朋友,看到他们饿肚子就慷慨解囊。他也见义勇为,帮人家拉架,而且总是说:“伙计们,这是不正派的。行为必须正派。”
久而久之,他就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正派人”。他对这绰 6 号很满意。
奥西普发现我经常和阿尔达利昂来往,便警告我说:“你怎么能同百万街上的家伙交朋友呢?这样会害了自己。”我对他说:“百万街上的人过着一种自由的生活,不做工却又很高兴。”
“哼,是吗?”他打断我的话,冷笑着说,“他们沦落到那个地步,因为他们懒散、怯懦,不敢面对生活,把做工当成受罪。”
“可是,大家都认为做工一辈子也是给别人盖房子,自己到最后连口棺材都捞不着。”我说。
奥西普生气地说:“是谁说的这种傻话?”
后来,奥西普当着老板的面对我说:“喂,彼什科夫,不许再去百万街了。那边是小偷和妓女的老巢。从那边出去,只有一条路:监狱和医院。你不许再去那里了。”
从此以后,我很久没去百万街,但有时我也会碰见巴维尔。他动不动就责备我说:“你为什么总是做一些没有出息的事呀……”他伤心地告诉我作坊里最近的情形:“日哈列夫整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西塔诺夫喝酒喝得挺凶,还是那么悲观;戈戈列夫回家去过圣诞节的时候被狼吃了。”
我觉得那个圣像作坊和我在那里经历过的一切,好像都变得很生疏了,这使我有些伤感。
阅读思考
1.“我”为什么觉得奥西普难以捉摸?
2.在本章中,工匠们有了怎样的变化?
词语积累
笃信 巧立名目 煤油 骇人 靠山 绰号
阅读笔记
阿尔达利昂本来是一个勤奋能干、乐观向上的人。但残酷笔的生活使他对未来越来越没有信心。他自暴自弃,最终成为了流浪汉。
注解:
1忠实地信仰。
2定出许多名目,以达到某种不正当的目的。
3轻质石油产品的一类,由石油中经分馏或裂化得到。无色液体,挥发性比汽油低,比柴油高,用作燃料。
4使人惊骇恐慌。
5比喻可以依靠的有力量的人或较强的集体。
6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