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林中生活
科利亚之死
我的弟弟科利亚突然夭折了,就像一颗流星那样黯然陨1灭。在这之前,我、外祖母还有他都睡在一个小板棚里。我们在木柴上垫一堆破布当床。这个小板棚的墙有很多裂缝,我们的床就贴着墙。墙外是房东的鸡舍。每天晚上,我们被鸡的叫声扰得睡不着觉;一到早上,我们又会被公鸡的啼叫吵醒。
外祖母特别讨厌那些鸡,每次醒来后都会诅咒它们:“可恨的鸡,愿上帝惩罚你们!”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望着从棚顶缝隙射到床上的阳光。尘埃在光线中飞舞着,老鼠在柴堆里吵闹着,翅膀上长着黑点的红甲虫到处乱爬——这些景象和书上描写的穷人家别无二致。
我受不了鸡屎的臭味,便爬到木板棚的棚顶上,窥视别人家房子里那些醒来的人。他们的眼睛肿着,头发乱蓬蓬的,张着嘴打呵欠。我看到这一幕,简直要笑弯腰了。
一天,我躺在棚顶上,被外祖母叫下来。她轻声对我说:“你弟弟死了……”
科利亚躺在毯子上,面色苍白,衬衫缩到脖子边,露出鼓起的肚子和长满脓疮的腿。他的两只手奇怪地垫在腰底下,好像要把身体支起来。
“死了也好,”外祖母哀伤地说,“这个孩子就算长大了也不会活得幸福,大家都会笑话他的!”
外祖父走进来,用手指头小心地拨了拨科利亚闭着的眼睛。外祖母生气地说:“你没洗手,怎么可以碰他呢?”
外祖父喃喃自语:“看啊,他白白在人间走一趟了。他直到死也没享过福。”
“别说胡话了。”外祖母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外祖父瞟了外祖母一眼,慢吞吞地走到院子里,说:“可怜归可怜,我可没有钱埋葬他……”
“呸,你这个可怜虫!”外祖母生气地说。
我默默地走开了,到外面闲逛直到傍晚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外祖母雇了一个挖墓人刨开母亲的坟,把科利亚的棺材埋了进去。坟里臭气熏天,我掩住鼻子,尽力不去看坟里的东西。外祖父跟外祖母默默地帮挖墓人干活。我们没有请神甫,因为那要用很多钱。
等母亲和科利亚的坟重新埋上,外祖父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我们。我问外祖母:“他怎么了?”
“他有心事,随他去吧!”她回答说。
那天的天气很热,外祖母在阳光底下艰难地行走,她的脚陷进了滚烫的热沙里面。她常常停下来,用手帕擦脸上的汗。
我鼓起勇气问她:“妈妈的棺材怎么变样了?”
“还不是因为埋她的人太蠢!”她生气地说,“这还不到一年,你母亲就腐烂了。他用的是渗水的沙子。如果用的是胶2泥,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呢!”
“所有的人都要腐烂吗?”
“大家都会烂掉的……”
“您不会腐烂的!”
她把我的帽子正了正,严肃地告诫我:“不要去想这些事了!不许再想,听见了没有?”
我心想:“死亡真是一件讨厌的事!”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外祖父已经烧好茶炊,在桌上放好了茶具。
“喝点茶吧,天气太热了,”他说,“我沏的是自己的茶叶,够你们喝的。”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拍拍她的肩膀说:“老婆子,怎么样啊?”
外祖母挥了挥手说:“有什么可说的!”
“上帝肯定生我们的气了,一个接一个地把我们的亲人召唤回去了……如果我们一家人都活得壮壮实实的,那该有多好啊……”外祖父说。
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外祖父这样和气的和我们说话了。听着他的话,我心头的愁云暂时消散了,我一下子忘记了那黑黝黝的墓穴和墓穴里腐朽不堪的黑木板。
可是外祖母打断了外祖父的话,不让他继续说话:“算了吧,老爷子!你一辈子总说这样的话,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你一辈子都在吃大家的,到头来还说些怨天 3尤人的话……”
外祖父干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晚上,我在大门口把上午发生的事都告诉给柳德米拉听。可是,她听完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说:“要是做孤儿倒还好些。如果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照顾,自己去修道院,一辈子不出来。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呢?瘸子既不会做工,也不能出嫁……”
她说话的语气和街上那些女人一个样,让我觉得乏味。同时,我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于是我就和她渐行渐远了。
森林里的故事
弟弟死后几天,外祖父对我说:“今天晚上你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叫醒你,咱俩一起去林子里打柴……”
“那我也去采草药。”外祖母说。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村子外的沼泽地旁边,那里有云杉和白桦树。森林里到处都是枯枝和枯树。森林的一端延伸到奥卡河河边,另一端延伸到通往莫斯科的公路上。在这片黑压压的树林的上方,耸立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当地人称它为“萨韦洛夫岗”。
这一片森林是舒瓦洛夫伯爵家的产业,可是领主没有好好地对它进行管理。库纳维诺区的居民见这片森林缺乏管理,便明目张胆的把它当做了私人财产,在里面捡枯枝,伐枯树。有时,他们还会把活树也伐掉。一到秋天,便有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斧子,腰间缠着绳子,到森林里去伐木,为过冬储备木柴。
拂晓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走在月光笼罩的田野上。我们的左边,也就是奥卡河对岸,可以看到啄木鸟山那褐红色的侧面,一轮懒洋洋的太阳正在慢慢地从教堂金黄色的圆屋顶上升起。微风缓缓拂过平静的奥卡河,紫色的风铃草垂着头,五颜六色的蜡菊在贫瘠的草地上抬起了头。
森林像一支大军,迎面向我们开进:云杉像大鸟一样撑开翅膀,白桦树则像个小姑娘。沼地的酸气从田野上吹来。挨着我走的是我们家的狗,它不时停下来嗅嗅地面,莫名其妙地摇晃着脑袋。
外祖父穿着外祖母的短棉袄,戴着一顶无檐帽,眯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笑着。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好像打算去行窃似的。外祖母穿着蓝上衣、黑裙子,头上系着白头巾,健步4如飞。
离森林越近,外祖父的兴致就越高。他大力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不时发出感叹声。
外祖母瞟了他一眼,又向我递了个眼色。外祖父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嘴里念念有词。这些话在我的记忆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做纤夫那年,有一次和大伙给一条运油的大帆船拉纤——从萨拉托夫到马卡里去,管事的叫基里洛,是个普列赫人。排水工好像是叫阿萨夫,是个卡西莫夫人。我们刚到日古利的时候遇到了大风,大家的力气使尽了,只好摇摇晃晃地上了岸煮饭吃。那时候正是五月,伏尔加河波涛汹涌,日古利的山峰高得几乎要伸入空中。我们一面休息,一面欣赏风景。北风只能在河上肆虐,不会侵袭陆地。到了傍晚,基里洛突然对大家说:‘小伙子们,我不再当你们的头儿了,也不当你们的仆人了。你们各走各的吧,我要到森林里去了!’大伙吃了一惊,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这儿是伏尔加河,但就算道路笔直,我们也可能迷路。我们都害怕了,可他已打定主意,说:‘我再也不愿意这样活下去,当你们的牧人了,我要到森林里去!’这个家伙简直是头野兽,几个小伙子气愤极了,站出来要揍他,想把他捆起来。有的人犹豫不决,喊着:‘别冲动!’阿萨夫大声嚷嚷着:‘我也走!’这下可糟了。这个排水工跑过两趟船,老板都没有给工钱,现在第三趟又赶了一大半——赶完这一趟,就可以拿到很多的钱!大家一直嚷嚷到晚上,这天晚上,七个人离开了我们,留下的不知是几个人还是十几个人。”
“他们是去当强盗了吗?”我问外祖父。
“也许是吧,不过当时可没有人管这种事……”
外祖母画了一个十字,喃喃自语:“圣母啊!无论如何,人们都是可怜的。”
我们沿着潮湿的小路走进了森林。我觉得,一个人如果逃进森林里一辈子不出来倒也是件好事:在森林里,可以避开世俗的争端。在那里,一切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走到了干燥的地方,外祖母说:“我们得吃一点儿东西了,坐下来吧!”
她带的篮子里有许多美味的食物,外祖父望着这些东西很不好意思。他眨巴着眼睛说:“哎呀,老婆子,我可什么吃的也没有带来……”
“我知道。这些够大伙吃的了……”
我们靠着古铜色的松树干坐在地上。微风从野地徐徐吹来,摇动着地上的小草。外祖母伸出手采摘野草,向我讲着各种野草的药性。外祖父劈碎倒下的树木,叫我把劈好的木头堆码在一起。不过,我没有按他说的去做,而是跟在外祖母背后,悄悄走进密林里去了。她在密林中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来得太早了,能摘的蘑菇还不多!上帝啊,你太不关心穷人了。蘑菇可是穷人的美味呀!”
我默默地跟着她走,生怕她发现我——我不愿意打扰她跟上帝、青草、青蛙之间的谈话。
不过,她还是发现我了。我们在森林里越走越深,来到一片浓荫密布的地方。那里既温暖又舒适,到处都是小动物。松树的树行中,呈现出透明的、形状像巨人身影一样的薄雾,随后又在绿荫中消失。
我一边走,一边想:“去当一个劫富5济贫的强盗该多好呀,让穷人都吃得饱饱的,每天高高兴兴,不再互相仇恨。最好我能走到外祖母的上帝面前,把这个世界的真相都告诉给他。如果上帝相信我的话,我就求他赐予我智慧,使我能够把万物改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尽可能好一点……”
我正想得出神,不小心跌进一个深坑里。我被树枝划破了腰,后脑勺让深坑擦掉了一小块皮。我没法自己爬出来,又不好意思提高嗓子叫嚷。不过到最后,外祖母还是发现我了。她把我拉出来,对我说:“这可是个熊洞啊!要是主人在家,你就惨喽!”
她带我到小溪边清洗了伤口,又用药草敷在我的伤口上。她给我包扎好,就带我到铁路岗亭去——我没有力气,不能走回家了。
我几乎天天请求外祖母到森林里去,她每次都很乐意地答应我。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整个夏天。外祖母把采来的东西卖出去,就这样维持生活。
勇敢的外祖母
森林使我感到安静和舒适,我的一切忧愁都在那里消失了。同时,我的听觉和视觉更加敏锐了,记忆力更强了,对世间万物的印象也更加深刻了。
我总觉得外祖母是最高贵的人,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善良的人,她也不断地加强我的这种信心。一天傍晚,我们采完蘑菇往家走。快要走出森林的时候,外祖母坐下来休息。我在树林外面闲逛,看看是不是还有蘑菇。忽然,我听见外祖母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她坐在小路边的木桩上,有一条灰毛瘦狗拖着舌头站在她的身边。那条狗的样子很奇怪,不像一般的狗。我冲它打了一个唿 6哨,它就忙不迭地逃进密林里了。
“看见了吗?”外祖母笑眯眯地说,“刚开始我也以为它是一条狗,后来我仔细一瞧:那分明是狼啊!我对它说:‘狼啊,不要缠着我!’好在现在是夏天,狼都比较老实……”
她从来都不会在森林里迷路,每次都能一丝不差地找到回家的道路。她瞧见树皮上的爪痕,就告诉我,这里有松鼠窝。我爬上树去把那个窝掏干净,掏出里边藏着的榛子。每次她卖蘑菇和榛子回来,都要拿一点儿钱放在穷人家的窗台上,自己即使在过节的日子也只穿些破烂衣服。
“你穿的比要饭的还破,真给我丢脸!”外祖父生气地说。
外祖母对这种斥责付之一笑。
这个夏天我都是在森林里度过的,身子越来越强壮,性子变野了,和小伙伴们也渐渐疏远了。一天,外祖父从城里回来,得意地对我说:“喂,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明天得上班了!”
“又到哪儿去啊?”外祖母问。
“你妹妹的儿子家里……”
“啊,老爷子,你又出了个馊主意!”
“住嘴,糊涂蛋!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绘图师的。”
外祖母不再出声,满腹心事地垂下了头。
晚上,我告诉柳德米拉,我要去城里干活了,而且还要住在那儿。
“我的父母也快要带我到城里去了,”她告诉我,“爸爸想让我把这条腿截去,这样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你害怕吗?”我问她。
“害怕!”她的眼角淌下眼泪。
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我也害怕城里的生活。我们默默地发愁,身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坐了很久。
阅读思考
1.“我”为什么同柳德米拉疏远了?
2.外祖母的智慧体现在哪里?
词语积累
陨灭 胶泥 怨天尤人 健步如飞 劫富济贫 唿哨
阅读笔记
本章大部分描写了“我”随外祖母和外祖父到森林里采蘑菇维持生活的经历。但开头写弟弟科利亚的死,末尾写柳德米拉截肢的悲惨前景,与森林里的幸福生活相比较,就更衬托了穷人生活的艰难,令人产生无限的同情和哀愁。
注解:
1丧命。也做殒灭。
2含有水分的黏土,黏性很大。
3埋怨上天,怪罪别人。
4脚步轻快有力,像飞一样。
5劫:强取;济:救济。夺取富人的财富,救济穷困的人。
6把手指放在嘴里用力吹时,或物体迅速运动时,发出的尖锐的像哨子的声音。也作呼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