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绘图师家做学徒
老板一家人
我回到城里后,住在一栋两层楼的白房子里。这所房子虽然很新,但是很难看,看上去就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房子靠近街道,每一层有八扇窗户:楼下的窗户对着狭窄的过道和院子;楼上的窗户正对着一堵墙,人们可以越过墙头望见洗衣工的小房和肮脏的洼地。洼地的左端一直伸到犯人劳1改场。附近的人家都把院子里的垃圾倒在洼地里。洼地的一半堆满了垃圾,还长满了杂草,另一半则是神甫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用薄木板造的凉亭,漆着绿漆。如果有人把石头扔到亭子里,那薄木板准会破裂。
秋天把堆满垃圾的脏洼地弄得很糟,洼地上面涂了一层油脂,脚踏上去就会粘住,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块小地方会那么肮脏。我已经习惯了森林的清净环境,看到这种环境不禁失望起来。
洼地的对面是一道破旧的灰色围墙,中间远远地露出一所褐色的小房子。那所房子就是去年冬天我在鞋铺里当学徒时休息的地方。它离我很近,更使我感到难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选择再次到这条街上生活。
我认识我的老板,他跟他兄弟两个人以前经常到我母亲那里做客。他们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哥哥瓦西里长着鹰钩鼻,看上去很和善;弟弟维克托长着一张马脸,脸上长满了雀斑。他们的母亲、我外祖母的妹妹脾气很坏,经常骂人。老板的妻子长得很白净,眼睛很大,从外表上看没人能猜得出她有多唠叨。
我来这里两天,她就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我对你家里人的恩情你可别忘了:我送过你母亲一件镶珠子边的丝绸斗篷……”
我心想:“我母亲才不会接受你的破礼物呢!”
终于有一天,老板的妻子又向我提起送我母亲斗篷的事。我心里烦得很,就说:“送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还是不要提了。”
老板的妻子听了我说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仿佛遭到雷击。
“什么,你在对谁说话?瓦西里,快过来!”她冲我瞪着眼睛,大声呼唤老板。
老板当时正在绘制建筑图,他跑到厨房里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圆规,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老板听完了妻子的控诉,强忍着没笑出来,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以后和别人说话,都得用‘您’,不能总是用‘你’,这样很没礼貌。”
然后,他对他的妻子说:“这种小事还值得打扰我吗?”
“什么!”他的妻子惊呼道。老板冲她扮了个鬼脸,就跑开了。
我看亲戚之间的关系实在比外人还不如。无论什么坏事亲戚们都会知道,而且比外人知道得更详细。他们说起坏话来十分恶毒,吵嘴打架更是家常便饭。不过,我很喜欢我的老板,因为他总是那么和善。
老板的妻子和母亲经常吵架,每到这种时候,老板就会不耐烦地说:“你们这些老母鸡,别吵了!”
这两个女人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一到早上,她们就开始忙碌,只有在坐下来吃午餐、喝午茶和吃晚餐的时候,才会稍稍休息一下。此外,她们每次都吃得少,喝得多,总要喝到醉醺醺的程度才罢手。而且,不论婆婆烧什么菜,老板的妻子总是挑三拣四的。
一开始,我对这个家庭里发生的吵闹感到害怕,特别是当主妇歇斯2底里地大叫的时候。后来,我熟悉他们家的环境了,也就把这种事当成正常现象了。
听老板的家人谈论别人的时候,我便想起鞋店来。我很清楚,老板的家人也以为自己是这座城里最好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为人处世的规矩。我十分渴望能打破这种规矩。
我的工作很多,顶头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妹。这个喜欢唠叨的老太婆,每天很早就起身,跪在圣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生活。我经常被她的祷告词吵醒,连维克托也会被吵醒。祷告一做完,老太婆就把我从床上拽下来,要我开始干活。我为了不让老太婆唠叨,尽己所能地干好一切。可是要使她满意是不可能的,她跟冬天的风雪一样无情,对我就像对待招来的雇工一样。亏她还是我的亲戚呢!
她和她的媳妇看出我不服她们,就在大家都不争吵的时候夸上我两句,想在我的心里培养对她们的尊敬。我对这种把戏完全不在乎,同她们谈话时,丝毫不肯让步。小主妇显然觉得有些话对我不起作用,因此越来越频繁地说:“你可要记住了,是我们把你从穷人家里收留来的!我送过你母亲一件绸斗篷,斗篷上面还镶着珠子边呢!”
她总是提送过我母亲东西这件事,我烦透了,就对她说:“您为什么总提这件事呢?难道为了这个要从我身上剥张皮还您吗?”
“天哪,这孩子将来会做杀人犯的!”主妇吃惊地叫嚷起来。
小主妇和老太婆经常向老板告我的状,老板就严厉地对我说:“小伙子,你可要当心!”可是有一天,他漫不经心地对他母亲和妻子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哪儿有这么使唤亲戚的。要是换了别的孩子,不是早就逃跑,就是让那么多的工作累死了!”
两个女人听了这句话气得哭了起来。小主妇跺着一只脚高声叫嚷:“你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说这样的话?你都这样说了,叫我怎么再亲近这孩子呢?我还怀着孕呢!”他母亲则抽抽噎噎地说:“瓦西里,求上帝饶恕你,可是你好好记着我的话:孩子不吃苦,将来会做坏人的!”
她们怒气冲冲地走了,老板严厉地对我说:“你瞧,小鬼,为你闹出多大的口舌呀!我要是把你送回你外祖父那儿,你又得去拣破烂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拣破烂也比在这儿待着强!你叫我来当学徒,可你教过我什么?一天到晚就是倒脏水……”
主人一把揪住我的头发,不过没用力。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吃惊地说:“好小子,脾气倒不小!”
我想,他准会让我滚蛋了。可是,过了一天,他拿了一卷厚纸,还有铅笔、三角板、仪器,走到厨房里对我说:“现在你来试试绘图!我给你圆规,你用它量好所有的线,在线的两头各标一个点,然后用尺对着两点放正,用铅笔画线。先画横的,再画竖的。好,画画看吧!”
我心里挺高兴,立即洗了手,坐下来绘图。可是我什么都不懂,根本就不会画。老板看着我那拙劣的作品,哈哈大笑。他的妻子摇着像木桶一样的大肚子过来,看了看我的作品,对他丈夫说:“画得真差,真该揍他一顿!”
老板和气地说:“不要紧,我一开始学的时候,也不比这个强多少……”他在错误的地方用红铅笔标上记号,又把几张纸给我,对我说:“再去画一次,直到画好为止……”
第二次,我画得比较好,可是画中的房子空空的,我不喜欢。于是,我就在房子里面添加了一些人物。
“老天爷,你怎么画了这些东西?”老板生气地说,“别瞎画!你要是想赚大钱,就老老实实学习!你这是调皮捣蛋……”
当我终于画好一张像样的正面图时,老板高兴地说:“你瞧,不是很快就学会了吗?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当我的助手了。现在你画一张房屋平面图,屋子怎样布置,门窗在哪里,接水池在哪里,我不告诉你——你自己去想吧!”
我跑到厨房里,拿着白纸冥思3苦想。老太婆从小主妇那里得知我学习绘画的事,就跑到我跟前,恶狠狠地说:“就凭你,还想学绘图?”
说着,老太婆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按着我的脸向桌面撞去,把我的鼻子和嘴唇都碰破了。她跳起来,把图纸撕得粉碎,又把桌面上的绘画工具扔到一边,然后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嚷着:“瓦西里想的倒美,把本领教给外人,把唯一的一个骨肉兄弟撵走?这可办不到!”
老板跑来了,他的妻子也摇摇晃晃地跟过来。于是,一出闹剧又开始了。等女人们走开以后,老板对我说:“你暂时把这些扔开吧,今天先不要学了——你已经亲眼瞧见我允许你绘图的后果了!”
说心里话,我有点儿可怜老板。他是一个窝窝囊囊的人,总是让女人们的哭闹声弄得不知所措。
我知道老太婆反对我学绘图,因此,每次我坐下来画图之前,总要先问她:“还有什么要干的吗?”
她会皱着眉头说:“等有事了,我自然会去叫你的!去,别在这儿烦我!”
没过多久,她就吩咐我到什么地方跑一趟。有一天,她把瓦4斯泼在我的绘图纸上。她像个小女孩,老是捣乱淘气,同时又用幼稚而笨拙的手段掩饰自己的诡计。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爱发脾气的人。
她爱自己的儿子爱得几近疯狂,这种力量使我感到既好笑又害怕,我只能把这种力量认为是狂热和偏执的组合。
老太婆虽然经常虐待我,可是她那张肿胖的脸上经常流露出忧伤的神情,眼里也常常含着眼泪。有时她颇有道理地说:“你当我容易吗,孩子?作为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就要把他们养大成人,给他们当保姆使唤。我这是享福吗?儿子娶了老婆,就把自己的母亲扔了。你说,这公平吗?”
“不公平。”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听了我的话感到很满意,于是开始毫不害臊地讲起儿媳妇来:“我跟儿媳妇一起去洗澡,瞅见了她的身子。不知我儿子看中了她什么,这样的女人好看在哪里?”
一开始,我听了她的抱怨感觉很烦。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就不再讨厌,抱着很大的兴趣去听了,而且感觉在这些话中,好像包含着一些沉痛的真理。
“女人是一种魔力,她连上帝也能欺骗,你瞧!”她用手掌拍着桌子咒骂道,“就是因为夏娃,世人都要下地狱了,你瞧瞧!”
她谈起女人的魔力来没完没了。我觉得她要用这种谈话来吓唬谁,尤其是“夏娃欺骗了上帝”这句话,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无聊的生活
在我们院子里,共有八户人家:四家住着军官,一家住着随军神甫。整个院子里挤满了勤务兵和传令兵。洗衣妇、老妈子和厨娘经常出入这座院子。在每个灶房里,经常闹出争风5吃醋的丑剧,总是有哭骂和打闹声。那些当兵的常跟自己的同事斗气,跟房老板的土木工人打架,甚至还打女人。这种生活无聊得要命。我的主人们在每次午餐、晚茶、夜餐的时候,总要不厌其详地对院子里发生的事议论一番。年轻的主妇一声不响,厚厚的嘴唇上浮着微笑,倾听老太婆的谈话。维克托哈哈大笑。老板皱着眉头说:“妈妈,请别再说这些事了……”
“你看你,怎么连话也不让我说啦!”老太婆发牢骚了。
老板对母亲又嫌弃又怜悯,尽可能地减少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如果不巧碰在一起,当妈的就一定会对儿子诉说儿媳妇的不是,而且一定会向儿子要钱。老板遇到这种情况就会立即拿出几个卢布塞在她的手里,说:“妈妈,您要钱也没用,并不是我舍不得,只是您拿了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我可以给维克托啊!”
“得了吧,做这些事有什么用呢?你会把维克托惯坏的。”
“你不喜欢你弟弟吗?这真是罪过!”
老板气不过,就站起来走开了。
维克托经常嘲笑自己的母亲。他贪吃,老是嚷着肚子饿。每逢星期日,老太婆烧油煎饼,总是特别留几个放在罐子里,偷偷藏在我睡觉的那张床下。维克托做完礼拜回来,就把罐子拿出来,嘴里还嘟哝着说:“你就不能多留点吗……”
有一次,我把罐子拿出来,偷吃了两个油煎饼,结果让维克托揍了一顿。他很讨厌我,就像我讨厌他一样。他老是捉弄我,一天要我替他擦两次皮鞋。一到晚上,他睡在搁板床上的时候,就会把床板推开,从板缝里往我头上吐口水。
他哥哥常说“你们真是母鸡!”这类口头禅,维克托想必是要学他哥哥的样子,也常说一些土话。可是他说得很荒唐,很无聊。
维克托经常会问我一些愚蠢的问题,想把我难倒。因为我从小在外祖父外祖母那儿生活,他们用好听的语言来教育我,所以我不喜欢听维克托说的话。我听不懂他们说的“好笑得可怕”“想吃到死为止”“快活得吓人”这种生拉 6硬扯的话。我想:“好笑的事哪会叫人可怕,快活的事情怎么会吓人呢?而且所有的人都会吃到他死的那天为止的。”我问维克托:“难道你可以这样说话吗?”
维克托听了我的话就讽刺我:“好一位先生呀!得摘下你的耳朵来……”可是“摘下耳朵”这句话我又觉得不太妥当:能够摘下的,是花、草、核桃这些东西。
维克托使劲揪我的耳朵,企图证明,耳朵是可以摘下的,可是我不服。我得意洋洋地说:“耳朵到底还是没有摘下来啊!”
在我的周围,有很多残忍的恶作剧和为人不齿的行为,它们比人们从事卑贱职业所干下的坏事还要多。人们从事卑贱的职业,起码还是受生活所迫。只有富人才会吃得很饱,过得舒心。富人总是会做一些无聊的事,使人觉得不可理解。生活中的种种荒诞现象都在刺激着我的神经,使我闷得透不过气来。
姐妹俩的对话
我的生活本来就过得很不好,外祖母来看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她总是从后门进来,跨进厨房,对圣像画一个十字,然后对她的妹妹深深地鞠躬。这鞠躬像千斤重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是你呀,怎么不常来啊?”老太婆满不在乎地、冷冰冰地接待着外祖母。
外祖母紧紧地闭着嘴,一副拘谨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同平时完全不一样,简直让我认不出来。她坐在门口脏水桶边的长凳上,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恭顺地回答妹妹的问题。
我看到外祖母受到这样的待遇,就生气地说:“您怎么能坐在这样的地方?”
外祖母冲我眨眨眼睛,用教训的口吻说:“你少多嘴,你可不是这儿的主人!”
“这孩子就是好管闲事,怎么打怎么骂都没有用啊!”老太婆抱怨起来。
她经常幸灾7乐祸地对她姐姐说:“怎么样,亲爱的姐姐,仍旧过着叫花子一样的日子吗?”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外祖母低下头说。
“是啊,只要不怕丢脸,也无所谓了。”
“据说基督从前也是靠讨饭过日子的……”外祖母想找个台阶下。
“这种话你也相信啊?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基督要责罚你跟瓦西里,因为你们原先有钱的时候,没帮我什么忙……”
“我可是尽己所能地帮助过你的,”外祖母平静地说,“可是,上帝却惩罚了我们……”
“……可能还是因为你们给的太少吧!”老太婆不好意思地说。
阅读思考
1.“我”为什么要向老板提出学习绘图?
2.外祖母的妹妹为什么总是干扰“我”学绘图?
词语积累
劳改 歇斯底里 冥思苦想 瓦斯 争风吃醋 生拉硬扯 幸灾乐祸
阅读笔记
有的时候,亲人比外人更加陌生,外祖母的妹妹就是一个典型代表。她是一个吝啬狭隘的人物,与她的长子——“我”的老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注解:
1劳动改造。
2形容情绪异常激动,举止失常。
3深沉地思索。也说冥思苦索。
4气体,特指各种可燃气体,如煤气、沼气等。
5指因为追求同一个异性而互相忌妒争斗。
6比喻牵强附会。
7别人遭到灾祸时自己心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