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中的生活
一场风暴
圣像作坊在一所木石搭建的大房子里。它占着两个房间:一个房间对着院子的墙上有三扇窗户,对着园林的墙上有两扇窗户;另一个房间一扇窗户朝着园林,一扇窗户朝着街道。这些窗户都是四方形的,装有玻璃,不过都很小。玻璃陈旧模糊,阳光很难透进作坊里来。
两个房间都挤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圣像画工。有时候,一张桌子甚至坐着两个人。作坊里又闷又热,有几十个从各地汇集来的圣像画工在这里工作。大家穿的工作制服都差不多:粗布衬衫、帆布裤子、破烂鞋子。工匠们头上弥漫着劣等烟草的烟雾,四周飘散着各种油漆的气味。环绕着人们的是1松香油一样慢吞吞的、忧伤的情歌,歌中拉长的腔调,并不打扰画工们的思索,也不妨碍他们用细毛笔在圣像的“服装”上画出皱纹,为圣像那别有特色的脸上画出纹路。窗户的下面,是烫金工戈戈列夫,这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懒洋洋的歌声里,不时添进了他的枯燥的槌声,好像虫儿咬着树干。枯燥的槌声,好像虫儿咬着树干。
圣像作坊里的每个人对于画圣像都不太热情,不知是哪位故作聪明的机灵鬼把这个画圣像的工作分成了一连串琐碎的、机械的、不能引起画工们兴致的枯燥作业。细木匠潘菲尔有点斜视,他把自己刨好胶好的各种尺寸的桧木板、菩提木板拿到作坊里,让害肺病的青年达维多夫把这些木板刷上底漆。索罗金会在底漆的表面再加上一道漆。这些工作完成后,米利亚申会用铅笔从图像上勾下一个轮廓。接着,戈戈列夫老头便在上面烫上金,并且刻出图样。画服装的画工再画上背景和服装。最后,没脸没手的圣像就竖立在墙边,等待画脸的画工为它们安插面目表情。
那些用于挂在祭坛门上的大圣像,既没有脸也没有手脚,身上只挂着袍子,立在墙上。远远望去,它们像是一些可怕的鬼怪。我觉得这些五彩的木板死气沉沉的,没有感情,似乎使它们活过来的东西永远也不会出现。我想,也许以前它们都有心脏,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它们的心脏都奇异地消失了,最后连面目和手脚都莫名其妙地丢了,只剩下显得多余的袍子。
不过,画脸的画工不会让圣像寂寞太长时间的,很快他们就会为圣像画好身体,然后再把圣像交给另外一种工匠。这个工匠会照烫金工敲出的模样,涂上珐2琅。就这样,圣像就快完成了。
工头负责制作圣像的最后一道工序:涂亮油。工头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是一个稳重的人。
伊凡的脸、眼睛和小胡子都是灰色的,他的眼睛里总有一种哀愁。他有时也会笑,但人家无法对他笑,总觉得冲他笑有些不合适。他就像一尊苦行僧的圣像,和圣像一样瘦,一样干瘪,连他的眼神也和圣像上的一模一样。
我到作坊几天以后,遇见了画神3幡的师傅卡别久欣。他是从顿河来的哥萨克人,那天喝醉了酒就跑进作坊里闹事。卡别久欣长得很英俊,身体强壮,进来时咬牙切齿,眯着眼睛,抡起铁一般的拳头见人就打。他在工场里乱窜,好像猫在老鼠窝里一般。大家在屋子里躲来躲去,高声叫嚷:“别让他打人呀!”
叶夫根尼·西塔诺夫当时正在为圣像画脸,见卡别久欣大打出手,便举起凳子,猛砸狂暴者的头,直到把他打倒在地。大家马上冲过来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来。卡别久欣像头野兽一样想把手巾咬断,西塔诺夫就发狂地跳上桌子,准备向哥萨克人扑过去。西塔诺夫身材魁梧,如果扑下去,准会把卡别久欣的胸骨压得粉碎。但这一刹那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拉里昂诺维奇跑过来,制止了西塔诺夫,认真而低声对画工们说:“把他抬到门廊里去,让他醒醒酒吧……”
画工们把卡别久欣拉出了工场,把桌椅摆好,重新坐下做工。他们议论纷纷,预言总有一天卡别久欣会因为打架被人家打死。
“要打死他没那么容易!”西塔诺夫沉静地说。
我在角落里目睹了整个事件,发现拉里昂诺维奇的脸上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我觉得很奇怪:工头并不是个特别强壮的人,为什么会很容易地驯服这些强壮狂暴的人呢?
拉里昂诺维奇懂得很多,也乐于教授画工们画像的方法,就连本领高强的画工也都听他的话。不过,他教卡别久欣比教别人的更多。
“卡别久欣,你既然叫画师,就得用意大利的风格认真作画。油画一定要用暖色,而且要保持色彩的统一!可是你用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画得冷冰冰的,带着一股肃4杀之气!这还算轻的!你把圣母的脸颊画得跟苹果一样红,眼睛同脸颊的颜色配不上!还有,眼睛的位置也安排得不对,一只眼睛冲着鼻梁尖,另一只眼睛冲着太阳穴了!你看,圣母像让你画得没有一丝神圣洁净的感觉,却变成了狡猾庸俗的样子。卡别久欣,我敢说你没有用心工作。”
哥萨克人认真地听着他的话,脸上的表情既感激又钦佩。
西塔诺夫是一个年轻人,比我大十岁。他对我很好,觉得我是个有文化的人。他不相信上帝,但是在工场里,除了拉里昂诺维奇,几乎没有人真爱上帝,信仰上帝。
我曾对他不信仰上帝的事发问过。他解释说:“大家都说上帝是高大的,高得让人看不出有多高。人们是这么说的,对吧?”
说着,他把胳膊伸到自己头上,然后移下来距离地面半米左右的位置,说:“相对于上帝而言,人显得很低贱。对不对?你知道,经书上写着:‘人是照着神的样式造的。’可是戈戈列夫又像谁呢?”
他这些话可把我难倒了:那个肮脏的酒鬼戈戈列夫,到了这么大年纪还犯糊涂。我又想起了欺负老百姓的士兵,想起了外祖母的妹妹——他们身上可没有什么上帝的影子。
“人人都知道,人类其实很渺小,”西塔诺夫说完,又马上安慰我:“不过这没有关系,世上也有好人的。”
我很喜欢同西塔诺夫在一起。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就老实说:“不知道,这我没有想过。”而我在遇到他以前所见到的,都是一些“全知全能”的人。
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
我在圣像作坊里的工作还算轻松。早上,当大家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我就给师傅们烧茶炊。他们在厨房里喝茶的时候,我就同师兄巴维尔收拾作坊,把调颜色用的蛋黄蛋清分好。做完了这些工作,我再去店铺。到了晚上,我开始研磨颜料,学习画圣像的技术。起初我很有兴趣地学习画圣像的知识,后来我发现,作坊里的画工们对于分工明确的技术都不喜爱,觉得这样沉闷无味。
晚上我无事可做,就和画工们谈船上的生活,讲书中的各种故事。我不知不觉地在作坊里得到了说书人和朗诵者的特别地位。
很快我就发现,作坊里的画工大多没有我那么多的经历和见识。几乎每个画工都是从小就关进作坊的小笼子里,一直熬过来的。我把自己亲身的经历讲给他们听时,他们都觉得难以置信,不喜欢听。那些离奇古怪的故事,他们反倒愿意听。就连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似乎也都喜欢虚构的故事而不喜欢听我真实的经历。我知道,越是荒诞5不经的故事,人们越愿意听。总之,现实的东西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因为没有人愿意面对现实,人们总是怀着一丝对未来的渴望。
我已经深切地感觉到生活与书本之间的矛盾,而这更加使我惊奇。在我面前的人,和书本上的大不一样。在书本中,没有斯穆雷,没有司炉雅科夫,没有瓦西里耶夫,也没有洗衣女工纳塔莉娅……达维多夫的箱子里有几本破旧的书,我把这几本书念给画工们听,大家听完都觉得很过瘾。我念书的时候,拉里昂诺维奇甚至赞许地说:“读书很好,至少比喝酒打架强啊。”
“是啊,我们这里有了书,就像春天花开一样!”西塔诺夫说。
西塔诺夫最喜欢《西班牙贵族》这本书。他经常说:“书里的主人公是一个高尚得使人惊奇的人。”
他自己也颇有一点“西班牙贵族”的风度,有件事可以证实这一点:每逢星期天,年轻人都会去彼得巴夫洛夫墓地后面的林场参观拳击比赛。到那里参加比赛的人,每次都选择清道6夫或附近村庄的乡下人做对手。
慢慢地,清道夫的队伍里产生了一个有名的拳师,专门和城里人比赛——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莫尔德瓦人。我们推举卡别久欣同清道夫拳师对阵,但他老是被人家打败。卡别久欣气呼呼地说:“我就是死了,也要把这个莫尔德瓦人打败。”
后来,卡别酒欣把铅块缝在手套里,对西塔诺夫说:“你等着看好戏吧,莫尔德瓦人死定了。”
西塔诺夫警告他说:“卡别久欣,别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不然比拳以前我要嚷出来。”
果然,比赛一开始,西塔诺夫就对杀气腾腾的莫尔德瓦人说:“让开,让我先同卡别久欣交手。”
卡别久欣面孔发红,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恼怒。他高声叫嚷:“我不跟你比,走开!”
“不行,要比先和我比!”西塔诺夫说,斜着眼睛盯住卡别久欣的脸,向他走过去。卡别久欣生气地跺了几下脚,就脱掉手套,往怀里一塞,从拳击场快步走开了。
拳击场上的人都以为西塔诺夫是个捣蛋鬼。拳击公证人走过来,生气地对西塔诺夫说:“朋友,你们如果有矛盾,可以私下解决,何必把私事带到拳击场上来呢?”
观众也责怪西塔诺夫,说他败了大家的兴致。西塔诺夫沉默了很久,终于对公证人说:“我预防了一场人命案,难道是坏事吗?”
公证人马上就明白了,甚至摘下帽子向他道歉:“刚才真是抱歉了!我们要感谢你!”
“不,我可没什么功劳,请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那是为什么呀?卡别久欣是一个少有的拳师。不过人一输,就会发狠,我们明白的。以后,比赛之前,先检查他的手套。”
“你们请便吧。”西塔诺夫说。
公证人走开之后,我们这边的人就骂西塔诺夫,嫌他多嘴,导致城里人的队伍总是失败。
西塔诺夫无奈地说:“唉,你们这些人难道不会靠自己赢比赛吗?真是废物啊……”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西塔诺夫在我的眼里就变得更加高贵了。
总之,西塔诺夫对什么事情都很笃实正直,认为自己应当这样。豪放的卡别久欣巧妙地嘲弄他:“哎呀,伙计,你活得太累了。你把心灵擦得跟过节时的茶具一样亮晶晶的,于是到处吹牛说,看呀,我的心灵纯净。可是你的心是铜做的呀,无论谁同你在一起都会觉得无聊……”
我认为最奇怪的,是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的关系。卡别久欣喝醉了酒,便找西塔诺夫打架,西塔诺夫先是劝他:“算了,不要动手……”可是后来竟然痛打了卡别久欣一顿,连平常把别人的打架当做热闹看的师傅们,也不得不参与进来,把他们两个拉开。
“不及时把西塔诺夫拉住,一定会闹出人命的!这家伙是连自己也不怜惜的。”他们说。
清醒的时候,卡别久欣经常捉弄西塔诺夫,嘲笑他对于诗的爱好,而且想方设法地惹他生气,却从来没有成功过。西塔诺夫听着卡别久欣的嘲笑,总是沉默不语。有时候,他甚至和卡别久欣一起笑。
有一次,他们把我叫去,卡别久欣问我:“要是你发了财,你该怎样办?”
“那就买书。”
“然后呢。”
“不知道。”
“哼!”卡别久欣生气地转过脸去,西塔诺夫却安静地说:“你瞧,大家都不知道生命中的第二个目标是什么,不管老的小的。我告诉你:财富本身是无所谓好坏的,一切东西都需要加上某种因素才行……”
我问:“你们在聊什么?”
“随便聊聊而已。”卡别久欣回答我说。
后来,我注意听他们的谈话,便知道他们每天晚上讲的也是白天人们爱讲的东西。我老是贪心地听他们的谈话,他们的一些话使我很激动。我喜欢听别人说:“我们的生活应该过得更有意义。”但我也看得出来,任何美好的愿望都没有使人们承担更多的责任。在作坊的生活中,师傅们彼此的关系并没有发生任何本质的变化。不过,这些话在我的眼前照亮了生活,暴露了它背后阴郁的空虚。在这无边无际的空虚中,人们犹如一粒粒尘屑,没有前进的方向,而是随波7逐流地在池水中飘动。而他们自己却说这种混乱是毫无意义的,令人气恼的。
达维多夫之死
患着肺病的达维多夫从圣诞节到大8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有时候甚至能吐出带血的痰。每天晚上他都会说梦话,把大家吵醒。
大家几乎每天都说:“该把他送到医院里去。”
可是达维多夫的身份证过期了,医院不会接待没有身份证明的病人。达维多夫索性自暴自弃地说:“我反正是个快要死的人了,不治病也没有什么,我早就预感自己活不长了。”
达维多夫是一个幽默家,爱说一些俏皮话,用以清除作坊里忧郁的气氛。他经常喘着气说:“大家快来听听高板床上病人的声音呀……”接着就唱出了沉痛的调子:
我在床上过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着好做梦也好,一天到晚被虫咬……
“他还有点儿精神呢!”大家这样称赞他。
有时我和师兄巴维尔爬到他的床上,他会说一些俏皮话给我们听:“亲爱的客人,拿什么款待你们呢?你们喜欢新鲜的小蜘蛛吗?”
达维多夫病得很重,却又艰难地存活着。后来,连他自己也有点儿心急了。他恼丧地对大家说:“我怎么还不死啊?这真是痛苦啊!”
达维多夫不怕死,巴维尔却十分害怕。每天晚上,他都会叫醒我,低声说:“喂,你看看他呀,是不是死了……他真要在夜里死了,我们就等于睡在坟里一样。哎呀,我真害怕死人呀……”要不,他就说:“达维多夫生下来有意义吗?他还这么年轻,就要死了……”终于,在一个夜晚,巴维尔叫醒了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说:“快听!”
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达维多夫的喉头咻咻地喘着气,慌张而清楚地说:“我不行了,快来……”接着不停地打嗝。
“你看,他真的要死了。”巴维尔不安地说。
前一天的白天我把院子里的雪搬到野外了,直到现在胳膊还酸着,只想睡觉。但是巴维尔请求我说:“你别睡,千万不能睡!”
他忽然跪起身子,发狂地嚷:“大家起来呀,达维多夫死了!”
有几个人醒了,听见了巴维尔的喊声,从床上爬起来。
卡别久欣爬上高板床,吃惊地说:“好像真死了,可身体还有点儿热气……”作坊里悄无声息。一个画工画了一个十字,返回被窝里说:“愿他早日升天吧!”
有人说:“不如把他抬到门廊里吧。”
卡别久欣从高板床上下来,先向窗外张望,然后说:“还是让他躺到天亮吧,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打扰过任何人……”
巴维尔把头伸进枕头底下,痛哭起来。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西塔诺夫一直在睡觉。
阅读思考
1.圣像作坊里的骨干是谁?
2.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是怎样的朋友?
词语积累
松香 珐琅 神幡 肃杀
荒诞不经 清道夫 随波逐流大斋期
阅读笔记
本章描述了圣像作坊工人们的日常生活,重点刻画了西塔笔诺夫的形象。他有思想,喜欢见义勇为。但他并未因为善举而收获荣誉,反而受人责备。
注解:
1松脂蒸馏后剩下的固态物质,淡黄色或棕色,透明,质硬而脆。用于油漆、肥皂、造纸、橡胶等工业。
2某些矿物原料烧成的像特别釉子的物质。
3幡:用竹竿等挑起来直着挂的长条形旗子。神幡是指用于宗教的长条旗帜。
4形容秋冬天气寒冷,草木枯落。
5荒诞:荒唐离奇;不经:不合常理。形容言论十分荒谬,不符合情理。
6清洁卫生的人。
7随着波浪起伏,跟着流水飘荡,比喻没有主见,随着潮流走。
8大斋期(亦称大斋节期;天主教会称四旬期;基督新教信义宗称预苦期),是基督宗教的教会年历的一个节期。